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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生养合作社,沈博伦和吴霞的突围与试验

2015-11-12 范范 中国三明治

这是中国三明治破茧计划的第七篇发表文章


三明治君说

李梓新


沈博伦和吴霞,我都认识,但也都不熟。他们俩的故事随着一开始女生比男生大六岁的恋情引人注目,到后来未婚生子众筹罚款而沸沸扬扬。我们并不想以所谓传统的社会标准去臧否,而是想从原生家庭的角度来看待这两位年轻人的选择。破茧计划学员范范克服了很多困难,争取到了沈吴两家父母的采访机会,也采访了他们共同的朋友。


这篇文章可能不算完美,但却给我们提供了很多主流媒体都没有报道出的一个观察角度。在我看来,这里面的困局,是非常“中国三明治”的家庭价值观冲突,非常值得一读。




文 | 范范

1


在欧洲游历了一个多月后,沈博伦回到北京,那天下着小雨。


初秋的北京,阴阴冷冷却很开阔,只是袭人的凉意让你会冷不防打个颤。沈博伦穿着短裤和帽衫,耸着肩,背上贴着一只双肩包,手提着两个装得满满当当的袋子从三元桥地铁口往一处幽静的住宅区走。


“这些书好沉,都是在荷兰的梵高美术馆给宝宝买的。一本里斯本学单词的立体画,翻出来就是立体的;还有一本梵高的《重塑梵高的画》,可以填色的。哈哈,还有一件安迪•沃霍尔的香蕉衣服,正好跟我有一件特像!”讲到女儿,他的嘴角不自觉向上扯开一道弧线,拉破装酷的脸,严肃的黑框眼镜里透出点柔情,似乎正在习惯从本能里冒出来的兴高采烈。


拍门禁卡,直走,右拐进一栋楼,上电梯。他轻车熟路来到一户门前停住,放下东西,掏出手机给吴霞发信息“到了”。转过身,他侧着头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时不时用手指关节快速轻敲两下,生怕弄出大动静。半晌,吴霞出来开门,第二眼才瞥见躲在门背后的沈博伦,许久没见的两人若有似无的笑了。沈博伦拎起袋子,窜了进去。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奶味儿,有午睡的静谧,让人不自觉蹑手蹑脚、轻身细语起来。“宝宝呢?把宝宝给我抱过来。”他一边换鞋一边把头往屋子深处探。“你自己去抱啊,还让我给你抱来。”听不出吴霞这一声是不是埋怨,柔柔的声线里反而有点娇嗔,边说边把一个小孩儿抱来给沈博伦。


沈博伦随即走进一个躲在角落的大房间里,躺在床上,把宝宝放在自己肚子上,膝盖上,腿上,变换各种姿势让她在高空飞舞,逗得她咯咯直笑。处理了会儿工作,吴霞趁着空档走进房间,贴着沈博伦脑袋上方坐下,对着宝宝嘟嘴摇脑袋,眼睛笑成弯刀,一字一顿的说:“叫妈妈,妈妈”。房间的大窗户被开了条缝,时不时有冷空气想往屋里钻,温暖却似乎不被打扰。


这个刚满100天的孩子是26岁的沈博伦和32岁的吴霞的,他们曾经是一对在社会创新圈子小有名气的高调爱侣,用公众账号记录相识、见家长、吵架和分手的全过程。


三年前沈博伦从中国传媒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活动公司工作,一年后他发现对所做的事毫无激情和希望,早上不愿意起床,连续很多周迟到,下班后会在街上漫无目的晃荡三四个小时。他发现很多同龄人都有类似的痛苦,对人生充满疑惑。于是他辞职开始做个人项目+box:在全国寻找一千个年轻人,让他们对着摄影机问一个问题。集合他们的问题,通过线上传播、线下展览及工作坊的方式开启年轻人的独立思考和自我意识。


孩子妈吴霞从小就在美国留学过,后来回国,18岁考取北大金融系,读了一年书后她决定退学重新申请美国的学校。在弗尼吉亚大学获得金融与数学双学位后,进入美国的咨询公司、考到准精算师。而在事业顺风顺水、即将驶入快车道前,她告别九年的国外生活,辞职回国,和朋友创立“一初教育”:一家培养创变者、提升中学生社会问题洞察力和解决力的非典型教育公司。


相似的人,通过气味都能互相辨识。沈博伦和吴霞在一场活动中相识后迅速坠入爱河。那时候,他们都刚刚开始自己的独立事业,并通过事业寻找自我。对独立意识的渴求、追寻与迷茫让两人感到精神上的无比契合。他们视对方为不需要一纸婚约束缚的终生伴侣,又因为对教育有极高的热情与深度思考,即使没有结婚的打算,两人也一直想要个孩子。一年之后,吴霞怀孕了,可是爱情走到尽头。然而,他们决定把孩子生下来。




2


沈博伦和吴霞无疑不是循规蹈矩、对人生成本精打细算的人,他们的关系和选择充满冒险,让父母不安。


沈父和沈母原本住在上海,为了给孙女庆祝一百天,他们来到北京住在沈博伦爷爷家。那是一个老式的六层小楼,水泥楼梯、生锈的铁质扶手、昏黄的楼道灯光和邻居家微弱的电视机声一直绕到楼上。


直面着楼梯的一户窄门打开了,一位高大的50多岁的男人探出头,他不露声色,面目客气温和,脸孔的棱角分明透着些威严,眼眉却显得儒雅。一位小个子的短发女人走进客厅,笑得浅淡生疏:“来了啊,坐坐先。”那笑容没保持太久,在之后的三个小时里,只出现了为数不多的几次,好似冲不破眉头紧拧着的疙瘩。


后来,他们慢慢卸下防备,先开了腔:“我特想知道你们年轻人怎么看待他们未婚生子的?”这对父母的神情里释放着求知的急迫。


毕业于北师大数学系的沈父和沈母,自认是跟得上时代的人。但从2014年春节沈博伦第一次带吴霞回上海的家里开始,他们就发现和儿子更难沟通了。面对俩人不结婚的打算和未婚生子的可能后,沈母急得泪如雨下,父亲则从理性层面和沈博伦不断博弈。


但是没用,从大学开始,沈博伦已不给父母半点影响自己自由选择的机会,面对质疑,他要么躲开,要么沉默,要么奋起反抗。沈父只能反复叮嘱:“你自己想清楚!”吴霞眼里,沈博伦是个“长辈恐惧症”患者,只要被他认定为是思想陈旧,试图对他的人生规劝、指路的人,他都极其讨厌,避而远之。这份坚定态度的背后,是他不可侵犯的自我意识。而沈母想不到的是,在她“人生应该这样”的传统教育模式下,儿子已朝着相反的方向飞驰。




从最好的幼儿园,最好的小学,到最好的中学最好的班,沈母对儿子的要求一直很严格。她语速很快,有上海女人的利落,不爱笑,嘴角上方的法令纹里装满对生活的思虑。讲到对沈博伦的教育,她两次停下来,侧着头将目光垂下,反思自己太过强势,致使成为儿子潜意识的“敌人”,造成他性情叛逆。而一转念,她的眉头又锁上,伸出左手向前摊着,满脸心焦与无奈:哪能放任自流呢,孩子没出息,是会恨死父母的。


至关紧要的高考前夕,沈博伦早恋,于是父母态度一致,暴力解决,强行分开。而那时的沈博伦,除了在家少说话也未表现出逆反,唯一一次离家出走,还是在学校过了一夜,第二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本质是好的,父母就放心了。”沈父向后仰着身子,一只手扶着茶杯,一直手放在腿上,眉头舒展,脸上浮出一阵心安和自豪。


回想起家庭教育,沈博伦扬着一边的嘴角,笑得有些不屑,他倒吸一口气,扶了扶黑框眼镜,那眼神直接无畏,放着冷色调的光。他从独生子女畸形的成长环境,一路分析到互联网文化对这代人的冲击、新旧文化的冲突、对父母价值观的怀疑和对立。他享受这种不带情感的理性思考过程,那是他自我意识最浓烈的时刻之一。


青春期刚开始,沈博伦的敏感随着父母紧张的关系发芽了。每天回到家最不愿见到的,就是争执不休的父母。在一个有限的空间,被迫直面至亲的刀光剑影,催生了一个青春期男生叛逃的最初动因。没多久他就掘出一条出路:到同学家玩儿。


那时候,剑拔弩张的父母在他眼里并不幸福,而他们之间的不幸并不会止步于两人关系,“我留在这个家里都是为了你,你还这么不争气”就被沈博伦看成是典型的无辜遭殃。聊起初中时家庭不和,沈博伦低头看着桌面,表情有些黯淡,却尽力表现得坦然与不在意。


而说起家庭责任与“为了孩子委曲求全”时,他突然拉高声调,把原本平静的对话搅得一阵翻腾,不常流露的情绪从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理智里溢出来:“不要说你为了我,你不是为了我。真为了我你就创造一个美好家庭给我啊,你不要让我每天活在鸡飞狗跳里。”他。停住,眼睛盯着对面的人,心里在暗涌。


长到二十多岁,他曾试图去理解父母,理解他们的不安全感、对其他异性的嫉妒心、机缘造成的事业不顺遂。然而,“为了孩子委曲求全”这个中国不幸福家庭里的标配理由,在他眼里依然是个烂借口。


“假设他们离婚了,坦诚的告诉对方自己的需求是什么,然后勇敢的做出决定、继续前进,就会比现在好。”他推了推镜框,神情和语调回复平静。


在那个和父母摊牌的春节,父母质问沈博伦:“不喜欢就掰了?那你们对孩子是不负责任啊!”听到这里,沈博伦停了一秒,他拿起早已备好的机关枪开始发射子弹:“一对夫妻如果不相爱了还勉强在一起,那才是对孩子的不负责任。你们以为没有爱的父母,孩子是感觉不到的么?两个人凑合在一起的日子才是真正的对孩子不负责任。如果我们都不喜欢对方了,再找新的爱情,孩子能看到新的爱情,也能得到来自父母双方的爱,这才是负责任。”


沈母沉默了。“我们那个年代,有很多传统,很少想离婚。”沈父拨弄着手里的茶杯,拿起来喝了一口:“责任大于爱情。”他语气坚定,眼神里充满了故事,他摆过头看着妻子,沈母接过他的眼神,接着说:“生沈博伦的时候我两年没有睡过囫囵觉。一个人如果经常睡不了是会崩溃的,一说话就上火,对方事情做慢了就烦。”


那些往事好像又跳到她心头,挑逗起一些无名的烦躁,聚在她舌尖,而最终她没继续说,停了下来,语气突然祥和轻柔:“我想沈博伦到了五六十岁时,对爱的理解肯定和现在不一样。”沈母眼里,当爱离开荷尔蒙,与生活挂钩,就失去原本的面貌。生活是一切的归因。它甚为朴素,面无表情,速度均匀,吸干所有强律动的激情和甜蜜,将两颗最初的电光火石硬生生磨出相互咬合的齿轮,那过程,注定血肉模糊。


虽然在第一次见面时沈父沈母没有过多流露,但是如今,每当他们讲到现已成为孩子妈的吴霞,脸上都微微舒张开来,掩饰不住的好感挑引着眉毛。只是在那份好感里,沈母更多还有心疼。


“我知道读过书的女孩子想要什么。”刚说起吴霞还没两句,沈母的表情就把控不住了,眼框一红,嘴角也跟着抽搐,最后几个字和眼泪一起吞下去。沈母对吴霞的同理心超越了孩子奶奶和孩子妈的关系,直接切入同为女人的艰辛的体察。




吴霞与沈博伦一样,也力图掌握高度的自我决定权。这个五官清秀的姑娘乍一看和沈博伦同龄,声音轻柔而坚定,笑起来像春日里北海公园湖边飘动的杨柳枝条,痕迹不重而让人心怡。只有说起话来,才能从她敏捷的思维里感受到30岁的成熟。


从小,吴霞的父母便给予她很多机会自己做决定。父亲因为读书与她们母女长期分居两地。少有父亲的庇护与关注,使她更加独立。


母亲漫长而紧密的陪伴对吴霞产生深刻的影响。她本是一位妇产科医生,不仅要照顾孩子还要赚钱养家,常常带着吴霞深夜出诊。然而,为了更好的照顾家庭和成全丈夫的事业,原本能干要强的母亲却放弃了产科的业务。


多年以后,吴父的事业蒸蒸日上,家庭的利益果然实现了最大化。但当吴母步入更年期,她感觉自己在家庭的价值并不能受到认可,又失去了社会价值,“连社保工资都比别人低”,那段时间吴母过的很痛苦。家庭的完满虽让她幸福,但吴霞知道,她心里始终有缺失。那以后,吴霞就决定要拥有自己独立的事业。

吴霞刚成年就去了美国一个人生活,将近而立之年才回到国内,西式的文化在她身下留下或浅或深的痕迹。如今,她的朋友圈里,若不是晒娃和工作,十有八九便和性别平等或先锋意识相关了。


3


父母总有些东西是子女极力反抗的,诡异的是,继承总在不知不觉中发生。随易是沈博伦的好朋友,极瘦,长发。他待过很多个城市,却甚少回家。“很讨厌我爸,”他坐在吧台边吸了一口烟,烟圈在黄色的灯光里荡开,看不真切他的眼神。他突然想起什么,自顾自笑了:“可是,我擦,我发现现在越来越像他。身边很多朋友聊这个事儿的时候,都有共鸣。”沈博伦是其中之一。


父母的吵吵闹闹是沈博伦反感且逃避的,可上大学以后,他发现自己的恋爱也不顺利,常常很暴躁,甚至与对方争吵时候摔东西、互相推搡。后来,他遇到吴霞,等到初见的那股炙热慢慢被时间吹散,问题开始一个个冒出来,他们隔三岔五吵架,关系变得很不稳定。


吴霞眼里,沈博伦是个敏感、没有安全感的人,但对爱的经营,那时的他很努力。他曾经和吴霞一起做心理测试“五种爱的语言”,试图找到对方喜欢的方式来表达爱;他们会像普通情侣一样讲情话,也喜欢回到理性层面探讨爱的本质;他探索心理学以及婚姻治疗法。而这些并没有使他们的感情有所好转。沈博伦提出两人一起接受伴侣咨询(couple counseling)。


“当时他还很爱我,还很想解决问题,”吴霞盘腿坐在床上,掖了掖宝宝的被角,她的神情和窗外逐渐暗淡的青灰的天色一起,转而有点落寞:“那段时间很累,去心理咨询的路上都能吵起来。可那时候我的心态不对,没有和他一样重视,觉得是他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有些后知后觉的悔意在她心里升起来。吴霞承认,对于亲密关系,她那时也处于迷茫期,不知如何提升自己在亲密关系中的表现。而那段心理咨询就这样,因久无起色而不了了之了。沈博伦感到失望。


“你怎么评价自己维持一段亲密关系的能力?”当这个问题被抛到沈博伦面前,他吃了一惊,接着突然裂开嘴笑了。他吸了口气,伸出右手去摸板寸长的头发,来回抚了两下:“很差吧。”自嘲不到两秒,他便收回所有动作和表情,将双手交叉放在下巴前,转为思辨模式:“从社会标准来看比较差,比如包容、忍让这些,但是我其他方面很好啊,比如制造惊喜,让你觉得每天不一样。不过社会标准觉得这些不重要罢了。”接触心理学后,他对这种基于正态分布的社会化标准产生根本怀疑。这怀疑从心理学一路蔓延到所有制度。




2015年父亲节,沈博伦成为一个女孩儿的父亲。当晚,他和吴霞发起“未婚生子众筹”计划,为孩子筹措因父母未婚而需要交纳的43910元社会抚养费。他们并非想伸手要钱,他们伸手要的是公众即便很短暂的思考与发声:生育权凭什么要和婚姻绑定在一起?个体为什么不能拥有独自抚养孩子的权利?以及由此延伸的:单身女性为什么不能使用精子库里的精子?


很快,公众的目光涌来。众筹上架16小时,就获得312位朋友的支持,有人力挺他们对不合理制度的反击,也有“自己的过错让公众买单太可耻了”这样的评论。他们筹集到9581元后,众筹却因为涉及“敏感问题”,被迫下架。


当初,随易因为擅长写文章而被沈博伦和吴霞邀请参与众筹,为文章润色。众筹下架后,他们决定在微信公众号上自行发起众筹。那晚,随易来到医院,和沈博伦吴霞商量此事,吴霞因为刚生产完,身体还有些虚,靠在床头,发言不多;沈博伦坐在旁边,头脑清晰,来回分析文章的逻辑。待一切确定之后,沈博伦关了机,消失了两个小时。随易后来回忆:“谁也不知道那两个小时他在干嘛,但回来之后,他又像个斗士,每条评论都回复。”


发起众筹之初,沈博伦渴望听到不同的声音。有段时间他的微博大量转发质疑与骂声,他甚至发起一个线下活动,试图与不同论调的人面对面辩论,可来的人全是支持者反而让他失望。


然而沈博伦开放的态度并没有迎来更多包容和反思,随着众筹事件影响力的扩大,质疑变成谩骂,媒体也一波波扑了上来问着相同的乏味问题。更有电视台以讨论社会抚养费制度为由请沈博伦做节目,可为了节目效果故意激怒和挑战他。他怒不可揭又深深无奈,“他后来也疲了,”随易意识到沈博伦的转变:“或许是成为父亲让他变得柔软了吧。”


众筹虽然成功了,但形成的社会舆论不仅让沈博伦和吴霞卷入风波,他们的亲人、朋友也陷入其中。


吴霞的母亲是一位面容祥和的人, “太丢人了,生孩子就算了还去搞什么众筹?”是她的态度,女儿的行为一再超出她的理解范围,这次被拉到众目睽睽之下让她彻底崩溃,同样崩溃的还有沈母:“不敢看,我睡不着觉。”这次众筹受关注的范围已经波及到沈母的朋友,不管是大她十几岁还是小她十几岁,看到要来一个电话或者一个短信。外人的看法,让沈博伦和吴霞的父母备受困扰。


作为众筹的参与者,随易那段时间几乎无法以自己的立场思考。某天晚上,北京帮里的一个微信群炸了锅,原本和和气气的朋友们对这事较了真,撕开一场群枪舌战,甚至有姑娘被激怒退了群。随易看着,没说一句,关机睡觉。过了很久,他渐渐能从这个项目跳出来,每次回看都觉得,众筹的出发点和逻辑都没错,但是总感觉“这事儿没那么简单”。至于那个不简单的背后是什么,他说不清,也疲乏得不愿再想。


随易的女朋友柯晗在英国念心理学博士,她从一开始就旗帜鲜明的反对沈博伦,虽然她也觉得社会抚养费制度极其不合理,但听到沈博伦发起众筹这件事时“心里翻了一万个白眼”,对他这个人“就是不喜欢”。柯晗觉得,婚姻制度的确不重要,它只是一种用来保护人类所需的伴侣关系的形式,但当沈博伦反抗被绑定的伴侣关系时,他或许自己也没意识到,他的行为并非源于对无用的婚姻外壳的反对,而是他根本无法建立一个好的关系。


其实,提出分手时,吴霞并没有想太多后果。对一个爱情的理想主义者来说,爱与不爱是个只有心和感觉说了算的事情,那里面坚决不包括为了孩子、为了钱财、为了名誉等一切外在因素。随心而为排除了自我勉强,和随时有可能无法自控、无法伪装带来的危机,这让她觉得安全。沈博伦亦有同感。这几年,那感觉越发明显,而在他们心里拿着小皮鞭追赶着、巩固着这份坚定的,是“一定不可以成为的”他们的父母的婚姻。


当初决定生孩子时,沈博伦和吴霞都没有过多考虑要如何维持孩子爸与孩子妈的关系,更没想过每一个生活细节要如何处理才能让宝宝得到的爱不输给形式的家。他们正摸着石头过河。与沈博伦从前发起的那些长长短短的艺术项目不同,这一次,他开启的是一场长达整个余生、涉及很多人的人生实验:孩子生养合作社。


4


一对分手的未婚父母组成的孩子生养合作社,面对的第一个挑战是:如何面对对方的新恋情。沈博伦和吴霞分手三个月后,吴霞预产两个月前,沈博伦有了新女朋友。他没有刻意隐瞒,也没有主动交代。可吴霞还是以某个活动的连续两张照片沈博伦都和同一个女生站在一起这件事觉察出端倪。


她找沈博伦对峙,得到一个让自己彻底寒心的答案。之后的48小时,她歇斯底里地哭了一场,把沈博伦从共同的公众号踢了出去,发了一篇“账号男主已有女伴,欢迎给女主介绍新人”的公告消极抵抗,再去沈博伦新女友的微博翻了个底朝天。她觉得自己疯了。


吴霞没有否认,在怀着孕与沈博伦分开的那一瞬间,心里留下了重修旧好的残念。可是,“当初分手是自己提出的, 分手后决绝的事情是自己要做的,所有的结果都在意料之中,有什么理由抱怨?”她的公告引来关注者对沈博伦铺天盖地的讨伐和谴责后,她又发了一篇文,给沈博伦道歉。两个自己扯住了她,理智和心说了不一样的话。


吴霞临产前一个月,随易发起了到陌生人家居住的实验,因此被吴霞邀请去她家住。在随易写的那篇记录未婚妈妈的居住实验日记中,有一张黑白照片:吴霞背对着镜头,远远的站在一个光秃秃的公交站牌下,她刚做完体验准备坐车回家;她穿着及膝的长裙,上身裹着针织衫,脚上汲着双拖鞋;怀孕让她的身体显得肿胀,明晃晃的阳光顺着她的轮廓在侧身投下一块阴影。后来,随易问起吴霞邀请自己来家里住的原因,她说是因为孤独。怀孕限制了她的活动范围,而走高的孕激素让她被爱的需求更旺盛了。但是显然,沈博伦无法满足她的情感需求了。


为了弥补父亲在孩子被孕育阶段的角色缺失,孩子出生后,沈博伦搬去了吴霞家照顾宝宝。吴霞的母亲留下身体不好的吴父,从意大利回到北京为吴霞坐月子。于是三个人住进了同一个房子。

那套闹中取静的大房子有一条长长的走廊,一端有两个挨在一起的房间,另一端是一个大而空旷的主卧;沈博伦、吴霞和宝宝分别住在一端的两个房间中,吴母住在另一侧的主卧内。面对沈博伦,吴母的祥和总向里收着,嘴巴紧闭,面无表情,她的身体看似有些沉重,藏着话语却觉得无从说起。沈博伦和吴母没有交流,他们避开眼神接触和同处一室的机会。每到饭点,即使吴母做多了饭菜,沈博伦也会关着门点一份外卖,草草了事。他用那条长长的走廊虚弱的躲避来自吴母的一切,而像那三间房一样,吴霞被夹在了中间。

起初,吴霞特别希望宝宝有父亲密集的陪伴,吴父在她的童年记忆里很少出席,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父亲很生疏。所以吴霞把照顾宝宝的权利完全让给沈博伦,而少让母亲插手,这让母亲十分伤心:怎么能向着一个在你怀孕时跟你分手的男人?那段时间吴霞很苦恼,房子的幽静变成一股沉闷的压力,联合三人之间紧绷的张力,让她喘不过气。而她来不及体会的是,母亲按耐着对沈博伦的不满,温柔沉默的陪在她身边。


沈博伦从欧洲回吴霞家探望宝宝的那晚,孩子临睡前,吴霞给宝宝喂奶,力气大了些扯断了内衣,她急忙叫母亲进来,一手抱着宝宝一手把内衣扔给走到床边的吴母。吴母拿着内衣里外翻看,琢磨了一阵就走到客厅,她坐在沙发上,摸出茶几里的针线,开始给吴霞缝补。


她低着头,一针一线,不紧不慢。客厅大而空旷,白色的灯光打在吴母身上,显得画面冷清。“找了个不负责的,怎么办呢?”她突然开口,喃喃自语,神情顺随,面颊上还挂着自嘲的笑,“都是命。”她扎进一针,抽出长长的线来,身子顺着胳膊向后仰了仰,又自我劝慰的笑了。


或许对吴霞来说,沈博伦不是个好伴侣,但对宝宝,他也许会是个好父亲。孩子出生后,沈博伦对女儿的爱大大超出了吴霞的预期,她在美国读MBA时,很多同学养育孩子多年,可陪伴孩子的时间加起来不及沈博伦这几个月。


照顾新生儿琐碎且耗费精力,他们醒了、困了、饿了、拉了都用哭闹这个唯一、单调且抹杀耐性的方式表达,常常歇斯底里、不休不止,轻易打破人心的安宁,撩起成人身体里四面八方赶来的悉悉簌簌的烦躁。

与孩子的接触会使父母们的身体里分泌爱的激素,让耐性持续的更久。但是连续几个月没有完整的睡眠、变着法哄劝,对新晋父母也是极大的挑战。即时他们不喜欢长辈的教育方法或养育方式,也不得不因为精力和经验有限,而让父母帮忙。

然而,沈博伦和吴霞的配合倒还顺畅。第一个月,他们讨论孩子便便的颜色、频率,一起探索她哭闹的原因,因为越来越准确知道宝宝的需求而欣喜不已。不过他们也难免疲倦,有几次沈博伦在宝宝旁边沉沉的睡去,竟听不到她的哭声,直到吴霞走进来他才醒过来:奥,要吃奶了啊。

沈博伦极度崇尚个体性,如何让人超越群体、超越制度的成为人本身,是他一直思考的问题。女儿的降临无疑给了他绝好的机会,他将亲临一个生命的成长过程。每次说到这里,他的表情都会一下子化开,冒出快乐。


现在,即使已经搬离了吴霞家,沈博伦尽量每天花几个小时陪伴女儿。

吴霞一直坚持纯母乳喂养,因为不喜欢挤奶又想继续事业,她常常带着宝宝出门工作。于是,为了陪伴女儿,沈博伦会跟着吴霞和宝宝去城中村探访,或者在吴霞接受采访时,陪在旁边。

沈博伦的陪伴慢慢发生着作用。某一天,他带着女儿参加一场活动,已经开始认生的宝宝在别人怀里都哭闹不止,沈博伦抱过来便立即安静下来,乖乖的待在爸爸的怀里。那天,沈博伦特别开心。


成为父亲,多少改变了自我世界相当坚固的沈博伦,偶尔一帮朋友约出去玩,他说不行,要回家带小孩。“要搁以前,早屁颠屁颠跟我们去了。”随易回想起沈博伦的样子,自个儿笑了起来,顿了好一会儿,他掸了下烟灰,表情变得异常温和:“他变得柔软了,连他都开始在朋友圈晒娃了。”


被吴霞踢出共同的公众号后,沈博伦自己开了新账号,用来记录宝宝的一切,公众号的描述里写着“a dad”(一个父亲)。


他从女儿出生前几个月开始给她写信,发表在公众账号里,写她未知的眼前世界,写一个准父亲的困惑不解,写为了迎接她做的心理准备。这是他对女儿的一种并不渴求理解的述说,特别是当未婚生子、与孕中女友分手、众筹事件等一系列风波把他推到公众的审判面前的时候。而这一切都未能阻挡他陪伴一个生命长大的雀跃。


7月21日,宝宝满月,沈博伦在家里拿起刮刀给自己和女儿分别剃了头。之后,他将女儿放在床的中央,头下面垫上一个粉红色的小枕头。他架好摄影机,将镜头对准一个月大的女儿。镜头里的小人儿蜷着手,侧着脸,她眼镜看向斜上方,好像被什么吸引。沈博伦只问了她一个问题:“你是谁?”在之后的十几年,每个月的21号,他都准备用相同的方式留下记录,以此探索“我是谁”这个话题。


(完)



范范

曾远赴东非做志愿者,后辗转成为一位香港社工,专注儿童保护及家庭领域;同时是社会创新平台BottleDream的记者和编辑,采编创变者的故事;去年和伙伴们成立香港无名剧团,探索一人一故事剧场的社会应用。“故事”是我的世界里的重要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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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故事记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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